一 轻叩,记忆的门
月经没来已经整整三个月了。
看来,这次她是要从生命里真正地消失了,带走我作为女人最后、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特征。
周末夏日的阳光,从薄纱帘后面透射进来,屋子里朦胧的亮光。我手里拿着抹布,微微弯下腰,在饭桌上擦来擦去,一个地方,轮番地擦着,频率越来越慢……明亮的玻璃台面,静静地注视着这个迟缓、满怀心事的女人。
不小心,看见玻璃台面反射出一张脸来……这还是一张标准的瓜子型脸蛋,几缕头发掩面垂下,眼神流转处,弥留着无需掩饰的风流态,那嘴角,那故作出来的笑靥,带着岁月流逝前的些许悲凉。手背轻轻拂过脸颊,才知,岁月真的带走了曾有的圆润冰滑……皱纹,是岁月于无情中,一笔一笔,不着痕迹地刻画下来的。
这时候,音响里适时地流淌起蔡琴的歌:
是谁在敲打我窗
是谁在撩动琴弦
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
渐渐地回升出我心坎
记忆中那欢乐的情景
慢慢地浮现在我的脑海
……
只有那沉默无语的我
不时地回想过去
过去?我从皱纹的细微处,一丝一丝,把思想牵引,慢慢,慢慢,伸向记忆的禁区……我叫向兰之,今年49岁,X 市人民医院妇科的主任医师。两年前,两年前开始,我的生活变得幸福而矛盾,迷醉而混乱,沉溺而自责……两年后,我能站在这阳光里,听蔡琴的歌曲,独自面对生命里的一点点消逝,用颤抖的、干涩到起了皴皮的双手,抚摸回忆的那段丝绸……任凭钩挂,任凭那片丝绸起毛、打皱……不忍心,又不得不,在我女人生涯结束的时刻,再次安抚一下。
女人的更年期,是个孤独烦躁、别人闯不进来,无法分担体会的时刻,是人生陷入衰老冬季前的一阵最强劲的,萧瑟的秋风,只可独自承受。
我想,我在那场秋风来临时,经历了这一生最后的一个带着露水的清晨。然后,我看见阳光将那潮湿的水分,慢慢地,一点一点地蒸腾到万里高空,直至什么也看不见,摸不到,仿佛都不曾存在过。
那滴露水,是上帝是菩萨、是各路诸神安排给我的,浸润我干枯的这一生的。
那滴露水,有个和我重叠三分之一的名字——方向东。
那滴露水,迟我23年翩翩而来,披一件尴尬的外衣。
方向东,顺耳顺口的名字。他第一次,是脆生生地从我女儿李音的口中说出来的。
女儿李音有天使的笑容,有天使般的职业,每天和幼稚的孩子们在一起欢笑做游戏,教他们儿歌,和他们说着可爱的重叠词——「回家家咯……」「洗手手咯……」「吃饭饭咯……」「做操操咯……」女儿真纯的样子,是我前一半人生中的启明灯,支撑着我走到逐渐变老的一天。
是的,方向东,是女儿的男朋友,是要成为女儿未婚夫,然后成为女儿丈夫的那个人。
我该怎样开启回忆的大门呢?
该怎样再一次在爱意的拥裹中面对灵魂深处的愧责与不安呢?
我停止擦拭餐桌的动作,缓缓地打开两间卧室的门,那相对着的两个门,可以看个通透的两个门……然后,一个人,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,手捂心口,以沉睡的姿态,以闭眼的怯懦,来回忆二、习性暗合
「妈,方向东,我男朋友,帅吧?」音儿一惊一乍地推开门,笑脸兮兮地拉起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就往我跟前推。
「阿姨您好。」男孩谦逊地笑着。亮紫色的T 恤,精干的短发,蓝色牛仔裤,一手拘谨地垂下,一手拎着个咖啡色的纸袋子。
「一起坐火车来的?路上累了吧?坐,坐,方……」我嘴里一边小声捣鼓着一句「方什么来着」,一边去倒水。
「阿姨,我来!我叫方向东,很好记,方向,就是方位位置的那个方向,东,东边出太阳的东,嘿嘿。」说着他从我手中接过水杯,放在茶几上。又问:「洗手间在哪?」
我指了指。
又对李音说:「我房间衣柜的第二个抽屉里有新毛巾,给他拿一个。」李音拿着毛巾站在洗手间门口,短短的头发侧面看起来像个假小子。这孩子,一向做事太有主张,很少有女孩子般的小鸟依人,就那一头短发,留了也二十多年了。不过,能带回来这样一个男朋友,还真是,出乎意料。
「阿姨,您也用护生的消毒液啊?」方向东一边擦手一边问。
「恩,职业病,别介意,那里也有普通的洗手液。」「没事没事,我在家也用这个。天生洁癖,嘿嘿。」说着,方向东去热水器那里接了两杯水,递给我一杯,递给音儿一杯。然后迫不及待地打开放在地上的那个咖啡色的袋子。
「阿姨,第一次来,给您带了个小礼物,不知道喜欢不喜欢。我是按照我的喜好来给您挑的,但小音一直说不好看。」方向东一边说,一边小心地打开袋子,从里面取出一件深紫打底金黄大花的无袖连衣裙,正面衣领下是细长略经编织的带状流苏。
「喜欢吗?」方向东把裙子拎起来,比对着我的身材,偏着头,灿烂地笑着。
「不错。人老了,反倒喜欢靓丽的颜色了,总怕那些灰啊黑的,把这没有颜色的肤色衬的更暗。」我接过裙子,满心喜欢地摸着那大片花色。其实很少人能在色彩上大胆地选择,而又难免艳俗的。
「阿姨瞧您说的,您看起来那么年轻,您这年纪,就应该用亮色来陪衬,再说了,您和小音往一块一站,那是绝对的姐妹!要是从背影看,小音还不如您窈窕呢……她那一头短发,假小子似的,您这头发,要是不束成发髻,披散下来,绝对的长发美女。」方向东一边喝水一边说,眼睛撇着音儿不停地笑,我也被他逗乐了。
这个家,很久没有这么多人,很久没有欢声笑语了。自从十五年前丈夫李江雨工作调动到H 市后,我们就过着几乎分居的生活,他每个月最多回来两次,音儿起先跟着我,上了大学之后就基本上我一个人生活了。现在音儿又在S 市工作,我们一家三口,各自距离都超过400 公里。这次音儿说回来要迁户口去S 市,回来得住个几天,顺便带男朋友回来给我们看看。
「阿姨,小音说我给您的衣服花哨了,您不这么看吧?」「呵呵,买的挺好的,我身上这件不也玫红色的么?我这一生啊,还真就喜欢鲜亮的颜色,人生到了下坡路,心情有时候全靠着颜色来调剂了。」「那您太悲观了,真的。才四十多,还正年轻呢。不过,我也喜欢大红大紫的颜色,抢眼,激烈,热情,搭配好了,特时尚。」「年轻人是该这样。」
方向东灿烂的笑容像一朵花那样,绽放在青春的脸上。而那朵花儿,如向日葵追逐太阳一般一直面向着我。呵,女婿是要讨好丈母娘的吧,这孩子,挺乖巧。李音一个人在房间里翻东西半天了,也不见他过去帮个忙。
「你陪陪音儿吧,我去做饭。」
「阿姨我帮你,我在家特勤快,扫地擦地做饭洗碗洗衣服,都是我和我妈抢着做的。」「不用不用,我也没事,你陪音儿吧。」
「没事,阿姨您别把我当外人,您做饭,我打下手,现在好好锻炼锻炼,以后好跟您一样,宠着小音啊。」方向东说着就卷起袖子,跟在我后面洗手、消毒。
「和小音认识两年了?」
「嗯。感觉挺长时间了,长得感觉不结婚就要散了似的。」「把菠菜根摘掉,小音不喜欢吃……那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呢?」递给方向东菠菜的时候,看见他手背上粘着一星点的菜叶子,轻轻拂去,方向东抬眼看我一下,腼腆一笑,也不说话,不像刚才那活泼的样子。
「这次回家,就是想听听您和叔叔的意见。」
「恩,你叔他下周末才能回家。你俩有多长时间的假期?」「小音估计没几天,我小音没告诉您啊,我自己开了家小公司,自己说了算,还是等叔叔回来,见一面再回去的好。」「也行。你俩的事,你俩多商量。音儿考虑事情不够周全,你多替她操点心。」「放心吧阿姨,小音一直说我比叔叔都惯着她。」方向东想起什么,嘿嘿地独自乐了。
「那就好,你知道,音儿自小和她爸呆的时间少,所以对你,可能会很依赖。」「这您算是说对了,她可真是天天烦着我,什么都要问我,所以怎么办呢,就是赶紧娶她回家咯,呵呵。」方向东的菜摘洗的很干净,至少洗过五次才递给我,每次冲洗的时候,都是手指捏着菜叶的角角落落,一仔仔细细地看,这一点像我,心中的好感倍增。丈母娘看女婿,还真是越看越喜欢。呵……我笑了,真心替音儿高兴。
「你出去吧,剩下的我来,别弄一身的油烟味。」我推方向东出厨房。以一个医生的手感来说,他身体很结实。
做完饭,音儿和方向东端菜的间隙,我冲了个澡。是的,我有点洁癖,不太喜欢做完饭头发上的油烟味。
「妈,换上方向东送您的那件吧!」
「不行不行,那件得过水洗一下。」
我还是穿上了荷叶绿的睡裙。
「阿姨,绿色可不是随便谁能驾驭的好的颜色,您这身睡衣很显气质的。」方向东似乎又开始贫了。
「向东,你讨好丈母娘满殷勤的嘛……哈哈。妈,他嘴巴可真够甜的,您别被他灌迷糊了。」我笑着,坐下来,三个人一起用餐。
「阿姨,您那缕头发……」方向东微微站起身,帮我把没束上去的一缕头发往发髻上缠绕一下,不想,未干的头发稍掉下一滴水来,落在背项交界处,感觉,一个手指,很匆促地替我擦掉,微凉的感觉,我心里不禁打起一个颤。
不待我说什么,音儿的电话突然响起来。
「嗯……恩,好,我知道了。那我……后天回去吧。」音儿看我一眼,又看看方向东,然后挂了电话说,「园长给我电话,说市里各个幼儿园要举办个舞蹈比赛,催我回去给孩子们排练,时间紧,我后天一早就得走……向东,你下午去给我买火车票,咱俩的事你就在家等我爸回来,和我爸好好说说吧……妈,我把向东交给您了,别给喂瘦了,我还是喜欢他结结实实的样子,呵呵。」音儿说着,捏方向东胳膊一下,方向东咧着嘴,嘶嘶地吸气。
「你有事就先走吧,小方你就住这里,做饭什么的自己可以动手,如果不想做,楼下卖什么的都有……我回老房子住几天,那边很多东西也要收拾一下了,你爸有时候回来喜欢住那边。」我淡淡地说。
「妈,您可真是的,给向东做几顿饭都不乐意……算了算了,向东,你自力更生吧。好好锻炼下厨艺,等我爸回来露一手!」音儿右肩一耸一靠,推得方向东身子斜了一下。
「阿姨,要不您还住家里,老房子那我住,我帮你收拾收拾?」「不用不用,那边你不习惯的。」
吃完饭,音儿和方向东进了音儿的房间。
音儿房间的门和我的卧室相对,看着关上的门,我笑了笑,推开自己的房门,在要关上的一刹那,听见音儿压抑的声音再喊:「别闹,别!别!」三、夜遇尴尬
睡不着。
李江雨说他下半年准备办病退,最近几年身体尤其不好,分居的日子也过的很累,想两个人磨合磨合,准备一起安度晚年。呵,晚年……五十还不到,他这么一回家,我就晚年了?
音儿也正式谈婚论嫁了,自己可不就老了么?或许该真的安度「晚年」了?等着抱孙子?帮女儿料理家务?
那还真不行呢,医生这个行业,我的年龄还是最好的呢,幸亏这个职业给了我一个社会角色的认同,时常觉得自己还是很被需要,很受尊敬,一点要退出社会舞台的感觉都没有。难道,要先在家里过早地老去?
唉,一晃三十年。
二十岁的时候,单位老大姐介绍的李江雨,说是技术工人,人厚道老实,无父无母,家庭简单。是的,婚后简单,无父母拖累,但是有了孩子,也没有父母帮忙……夫妻感情,怎么说呢,有了孩子就是个分水岭。他身体一直不好,但是人又太自尊,或者说太自卑造成了一种自尊的表象,从来不和我这个医生讨论一下自身的问题,一到晚上,总是有各种借口和理由先睡或者晚睡。孩子成了一种活道具,总是理所应当地睡在大床的中间……孩子上学了,大了,他便很快地调到外地去了……幸好,幸好我工作忙,也没闲暇时间过多地想这些事情。
可是,能说我心里不抑郁么?
崔副院长一直以来对我的关心,难道我就没有体会?王医生一直以来对我的怜惜,我就不知道?
人啊,遵守规则的人,觉得婚姻就是道闸门,既锁住了婚姻内的幸或不幸的生活,也锁住了婚姻外的情感困扰。
李江雨终于想着要回家了,是不是觉得我没需要了,才会坦然地面对我……但是,也该回来了,身体情况又不好,唉。
所幸,音儿有男朋友了,也可能很快结婚,我的人生任务已经基本完成……方向东那孩子,还真是有点眼力见儿,挺讨人喜欢……七月底的深夜,不开空调的房间,我辗转反侧,是热的睡不着还是?我不知道,很久很久以来没这么烦躁了……家里人多?我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了吗?
胡思乱想着,手一摸脖子后面,想起那一个战栗来……方向东……那条裙子……何不穿来试试?
居然很精神地起床开灯。利落地拿出那件裙子,正经地戴上文胸,为了让体型更挺拔些。裙子是Dior的,面料丝滑舒适。很快穿上……穿衣镜里的女人,瞬间年轻了十岁!
我满心喜欢地托起裙摆,来了个转身。
这款裙子的领子我最喜欢,随意地垂搭下来,形成一个深V ,还隐约地能看见乳沟……我这个人,可以在感情上平淡甚至乏味一些,却从不在穿戴上亏待自己。也许,正是因为人生经历的贫乏,才会拼命用华丽的衣裳掩盖吧,想想,其实挺可悲的。
穿着衣服竟然不想脱下来,虽然明知道衣服还没洗……突然很想去客厅的大穿衣镜前走走。
于是,轻手轻脚地走出去。开灯。
孩子们已经睡了吧……我放松地在镜子前端详自己。
女人的岁月,就是在自己的注视下,一点一点流逝的,幸好,这多年来我的身材还不算走样,这衣服,说真的,比我自己买的都称心如意。
「吱……」我回头一看——天!方向东!他将房门开了个小缝,露出个头来,一个结结实实的对视!无法躲闪的对视!
我吓得眼睛一闭……不知道是吓的还是短暂的尴尬。
「砰」,房门又关上。
还好还好,那孩子没出来……我这个样子,这副臭美的样子……还不给孩子笑话死?!
心里咚咚地跳着,赶紧关了灯,快步回自己的房间。
「去,你先洗去!」
「哎呀,等会嘛,我脚脖子抽筋了。」
「你那会怎么不抽筋?真是讨厌,我说了不要不要的,那会使蛮力,这会又懒得洗,最受不了你这种人了!」「马上马上。」
「哎——向东,还别说,你金鸡独立这个样子,加上一条小NK,样子还蛮性感的,哈哈……」轻声推门进房间的时候,耳朵里,钻进这对小冤家的一阵对话,想想,自己脸也红了。
这算什么事啊?……难堪死了!
可是,方向东真是脚脖子抽筋了么?
记忆禁区第一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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